马瑞芳忆红学大家李希凡宽厚幽默的大师兄

齐鲁壹点情报站

年10月29日,著名文艺理论家、红学家,中国艺术研究院终身研究员、中国红楼梦学会名誉会长李希凡逝世,享年91岁。齐鲁晚报特邀山东大学文学院马瑞芳教授撰文回忆与李希凡先生交往旧事,刻画入微的细节中可见这位红学大家的胸怀、气度与真性情。

毛泽东赞赏过的“小人物”

年北京电视台编导打电话,邀我参加新版《红楼梦》电视剧全国首映式。我回答:已给你台做数集《红楼梦》节目,跟李少红导演做过对话节目,首映就不去了。

编导说:难道跟李希凡、冯其庸、张庆善做谈话节目也谢绝?

我一听,跟李希凡大师兄同台,求之不得,哪敢不去?何况还有冯先生!两位先生德高望重,多年对我提携有加。庆善是中国红学会现任会长,对我亦多有帮助。

李希凡是新版电视剧《红楼梦》文学顾问之一

北京电视台安排李希凡携“林黛玉”、我跟“贾宝玉”走红毯。接着拍谈话节目专家出场,八十四岁高龄的李希凡刚迈出台口就摔了一跤,脸上青了一块,敷冰袋后上场侃侃而谈。新版《红楼梦》电视剧虽受观众诟病,但在冯、李二位红学泰斗眼中,因忠于原著,可施以援手。

我叫李希凡“大师兄”,其实我读中学时他是我的心中偶像。

年我考大学,三哥苦口婆心劝阻我考中文系,认为没前途。但我自幼喜欢文学,立志考山东大学中文系,因为那里有冯(沅君)陆(侃如)高(亨)萧(涤非),还出了毛主席命名的“小人物”。“小人物”李希凡、蓝翎《红楼梦》研究开创了用唯物史观研究古代文学的先河。

“我希望你搞‘教授文学’”

年首届蒲松龄研讨会,我第一次见李希凡、蓝翎。我参会带去一篇散文,拟题《万花筒中看老九》,请他们指教。李希凡在饭桌上坦率谈话:

“你写成仿吾校长对学生严格要求,有什么必要涉及他和鲁迅先生不和的事?成老新中国成立后对外宾说鲁迅搞宗派主义,这样说不对,你替成老辩护,会引起争论。写散文何必对没深入研究的事乱发议论?这样做是问题弄不清,稿子在报刊通不过。你文笔很好,但字句过于尖刻,不要在无济于事的句子上惹人不满。”

我刚起步写散文,如何把握文章分寸没准星,听这番话,茅塞顿开。

他又说:“你写冯(沅君)先生似乎小气,实际她必要时很大方。我给你补充个细节:新中国成立前夕,我姐夫上了国民党黑名单,组织上送他去解放区。我正在旁听冯先生的课,姐夫走了,我和姐姐生活困难。冯先生和陆先生送来二十块大洋说:帮点儿小小的忙。那可绝对不是小忙!还有,童书业老师这段,你写他不修边幅,我不大喜欢。蓝翎也看了,跟我一样看法。” 

李希凡的姐夫是著名历史学家赵纪彬。李希凡二十岁前一边帮他查资料、抄文章,一边旁听陆侃如、冯沅君等老师的课。年李希凡、蓝翎批评俞平伯的《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在北京报刊碰壁,投稿《文史哲》,经华岗、杨向奎、陆侃如、冯沅君等编委讨论后发表。不久,这篇文章引起毛主席重视。

年,李希凡(右)在政协会议上见到毛主席。

我写篇四千字散文,给当代大批评家劈头盖脸找出这么多毛病!有点儿脸上挂不住,犹疑地问:“您觉得我还可以写点儿什么吗?”

“可以。你文思敏捷,可以继续写。但要注意:一是不要用杂文手法写散文,要尽量用形象东西反映事物,不要急于把你的看法塞给读者;二是,你文笔虽好,切记不可以文害意;还有,文章题目得改。你写知识分子奉献精神的严肃主题,题目不要这样开玩笑。”他接着说起我提供大会的论文,“你的词还不少,但以后要尽量写得朴实,当然朴实并非不要艺术性。”

李希凡回到北京,马上把我的《鬼狐史与青云路》发表在《人民日报》刊物《战地》(次年更名《大地》)上,亲自加编者按。经过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散文,修改后以《名士风采录》为题,隔一期发出。童书业教授那段,我坚持保留,得到容忍。

李希凡寄样刊时附信:“我希望你搞‘教授文学’,因为生活就在你脚下。”

李希凡虽提携后学,但对文章要求严格。我寄他又一“教授散文”,受到毫不客气的批评:“此篇似不佳,大学长只好退稿,不佳处在于太零散,虽然散文可写几个镜头,但也还要写出主要东西。写人几笔给人留下较深印象。此篇闲笔太多。好在人就在你身边,观察观察,重写!”不久,我写留学生的散文得李希凡青目,认为我写校园文学在学生写老师之外多个新领域:老师写特殊学生。接着,袁鹰主编的散文丛刊来约稿。冯牧主编的刊物发我写吴富恒校长的报告文学。

人生路很长,关键处只几步。李希凡在我三十几岁初涉校园文学,写什么、如何写满头雾水的关键时刻,高明点拨,有力提携。我至今牢记他信中两段话:

“一个作家最怕让别人对自己的作品只说好不说坏。”

“大师兄一辈子没得过文学奖,还不是照样拿笔?”

后来李希凡两次参加我的作品研讨会:年“新儒林长篇系列第三部《感受四季》研讨会”;年“《红楼梦风情谭》《金瓶梅风情谭》出版研讨会”。《李希凡文集》收进两篇分别评我的散文和小说的文章。

年我的长篇小说《蓝眼睛黑眼睛》问世,虽受读者欢迎,得到吴富恒、陈荒煤、赵俪生三位八十高龄、不同领域权威首肯,学校里却有人“对号入座”。李希凡写文章有理有力做“典型论”普及,说:“像鲁迅说的:作家的艺术概括,即使不用某一个整个,但一肢一节总不免和某一个相似。人的生活和心灵也还有规律性的现象,一部大书写了那么纷繁复杂的生活,必然要有所概括,这应当得到谅解,而不要以为是对自己的触犯。”大学长发话,飞短流长很快销声匿迹。

有傲骨而无傲气,平等善意对待晚辈后学,严要求,真爱护,指点迷津,助力起跑。李希凡有这样的大胸怀、大气度,源于他自己有大学问、真学问、高境界。

“我的文字没你的清丽”

我称李希凡“大师兄”,红学界好多非校友,包括他的部下,背后也称他为“大师兄”,当面则喊“老李”、叫“希凡”,极少有人称“李院长”(中国艺术研究院常务副院长)。多有趣!年龄够大,官职不低,却鲜有人拿他当“官”,视为天生有义务呵护弟妹的兄长。而李希凡不计回报,管这管那,好像欠着大家。

渐渐熟悉后,我发现早已是大人物的“小人物”胸无城府、幽默风趣。

他发表我的《鬼狐史与青云路》前有封信说:“你的大作已发排,我看可以了,只是有句外国话看不懂:‘以至译成十几种语言的三十几种语言在全世界不胫而走’,请加以诠释。”这岂不是大学问家嘲笑文字不严谨的小作者?

刚开始与李希凡通信,我尊称“大学长”,他称“瑞芳同志”。突然有一天,他来信称“瑞芳大学长”,我大吃一惊!信中说:“其所以改称‘学长’者,概因逐渐感到,戴上这顶大帽,其实弊多利少,甚吃亏也。”又说“大学长的稀世之作在敝报也是备受吹捧的”。毕业早十几年倒过来称“学长”,把晚辈习作叫“稀世之作”,纯粹拿穷人开涮!我当即回信抗议,结果换来个“瑞芳大师兄”称呼,且说:“我因为觉得当大师兄、大学长之类,很不快意,不免加之别人以为乐,阁下既然气得要骂,我目的已达,当不悔改。”

下一封信更令人啼笑皆非:“瑞芳大学长:忽然发现这名字真俗气,属于贾雨村贬荣国府不脱俗套之列,殃及令尊大名医,哪怕给女儿起个药名也好,偏是瑞啊芳的,人哪有那么多光和香?”

我回信反唇相讥:“本人名字当然俗气,老爹怎么不给取个‘巴豆霜’‘王不留行’?大师兄名字多超凡脱俗?只是千万不要让您的合作者蓝翎师兄念,他用山东普通话一喊,‘希凡’成‘稀饭’,‘稀饭’者,山东人谓之黏粥也。”

大师兄时时诲人不倦,就在挖苦我名字的同一信里,又批评我某文章“庄谐处理总是不当,在要紧处来几句‘诙谐’,使人如芒在背,近似贫嘴,要知这也并非东坡家法,如属大学长管理范围,一定动以刀斧”。

“大学长”帽子又自动回他头上。不久,真对我的文章动以刀斧。

上海开红学会,我钻研几个月写篇文章论贾母。在去淀山湖大观园参观路上,周汝昌先生向大画家刘旦宅介绍:这是山东大学马老师,她的《古今中外一祖母》,我好几年没见这么好的文章了。小讲师忽受大专家赞赏,找不着北的我在饭桌上向师兄们吹起来:“本人文章受周先生表扬。”马国权师兄先泼冷水:“别得意忘形!你受周先生赞扬,因为你跟他观点相同,你如果肯定后四十回,他会说从没见过这么糟的文章!”李希凡干脆嗤之以鼻:“什么‘古今中外一祖母’?一点儿阶级观点没有!要知道,贾母是封建社会的宝塔尖!”我一听,两位师兄言之有理,尤其“宝塔尖”论,多好的观点!马上加到我的论文里!

会后,《红楼梦学刊》编辑杜景华想发我的文章,编委会讨论意见报到主编李希凡那儿,他写信说:“你的大作‘一祖母’,学刊编委有些意见,觉得颂多批少,我们总是阶级论者,请酌改。”文章发表时题为《一个丰满的老妇人形象》,我“吃了泰山不谢土”大加讽刺:“大主编给换个多没趣的题目!《红楼梦》的影都没啦,加到英国十九世纪小说人物或英国女王头上都成!”

也是那次会上,李希凡跟几个人聊天,说起我,“她的散文漂亮,蒲松龄传记也写得优美,红学论文嘛——”我的耳朵竖起来,想从大红学家嘴里听到“有新意”至少“也不错”,没想到他说,“清丽而已!”

我应声说:“你呢?连清丽也不清丽,只有‘而已’!”

李希凡哈哈大笑。国权师兄教训:“小马不许犯上作乱!”

我“犯上作乱”是跟人学的,有位早我几届的师姐这样问候:“大师兄也来参加红学会?你懂《红楼梦》吗?”得到回答:“略知一二,忝陪末座。”

不久我见到中国红学会首任会长吴组缃教授,跟他复述李希凡和我的对话,吴先生笑了,说:“李希凡的文字确实没你的清丽。但他为人非常好。”

再见到李希凡,我把吴先生的前一句话告诉他,故意吞掉后一句。

“吴先生说得对,我的文字没你的清丽。”李希凡说。

我愣在那里。大师兄宽容过头、憨厚太甚!

《红楼梦选粹》,李希凡选评,上海教育出版社年版

上海教育出版社搞中学生文库,请李希凡做《红楼梦选粹》,收到赠书,我几乎笑晕,题款:“敬赠给‘清丽而已’的女红学家瑞芳大学长 只剩下‘而已而已’的小红学家李希凡 .2.23”。

什么叫“颠倒乾坤混淆黑白”?这就是。三十年前,年全国政协会,毛主席见到李希凡,对胡耀邦说:“我认识他,他和贾宝玉很熟嘛。”那年,我念初中二年级。我这个“红学家”跟“小人物”比,宛如爝火对皎日。

李希凡给中学生写的这本书把我上小学的女儿迷住了。每天写完作业就说:“妈妈,快给我那本‘《红楼梦粉碎》’!”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好几个学弟收到李希凡感叹“将要呜呼”的信:“瘦了许多,全家恐慌,恐老头儿尚未充分利用,一旦撒手西去,未免憾然。”师弟师妹纷纷写信或当面打“招呼”:你千万不能“走”,我们也都还没充分利用大师兄呢!

年近花甲查出糖尿病后,李希凡三十几年活得好好的,全靠大师姐徐潮精心照顾。他们郎才女貌,神仙伴侣,是山大中文系一段佳话。“一生只爱她一个”,李希凡说得出做得到。当年大师兄“浪漫恋爱”,后来把仨娇女笑得肚子疼。

徐潮聪慧纯真、容貌秀美,在全班同学中年龄最小,李希凡只不过是她若干仰慕者之一,既没成名又不懂死缠狠追献殷勤。上天垂爱,因李希凡要参军,求得张美人照,题:“珍惜她吧!徐潮。”因视力不合格,李希凡参军未成,另一位获准参军的仰慕者对李希凡说:一直喜欢徐潮,现在走了,没法跟你争,要她张照片都要不来!李希凡义字当先,照片慷慨转送,说:“学校这段生活你就忘掉吧!”没想到那哥们儿马上拿照片给徐潮看。徐潮气得脸煞白,含泪怒冲冲立逼李希凡要回照片。李希凡腆着脸要回照片送女神检查。徐潮想抢回来,却被抽手跑掉。此后一个多月徐潮对“傻大个”不理不睬。李希凡嗟叹:“垮啦!”因此得一外号曰“垮兄”。

徐潮大师姐称我“小马”,给我写过几封信,她研究中国服饰颇有建树。

年李希凡到山大开校庆会,因没带烟,托人找,顺便聊起“惧内”轶事:“我可不像某某,我在家大吼一声,她们(妻女)都得给我匍匐在地!”刚吹一句,又嘱咐,“烟卷找三盒就成了,回家就不让抽了!”学弟们哄堂大笑:在家想抽烟何不“大吼一声”?

大师兄在家最受照顾也最谦和,服从领导听指挥,是好夫君、好爸爸、好阿爷。对夫人,不敢惹;对女儿,惹不起。我发现,在外叱咤风云、风光无限的男子汉大丈夫,在家中多半如此。在外边翻不出筋斗的角色,在家中才勇做“八步大王”。

年大师姐徐潮病逝,我送副挽联,大师兄的孩子们认为“得体”,被挂在告别厅两侧:

  将门淑女治服饰弘扬国粹

  儒家俊秀相夫婿成就事业

最后两字我写“伟业”,大师兄改为“事业”。什么时候啦,还如此谦虚谨慎!

红学泰斗 山大骄傲

年首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发奖茶话会,周扬同志对我说:“你们山东大学中文系,很好的系!有冯沅君、陆侃如那样的老师,培养出李希凡那样的人才。”

同一年山大在济南搞八十年校庆。此前数年,曾是“山东大学一分三,济南、曲阜和泰安”。老校长派人进京找李希凡,向中央奔走呼号,学校迁回泉城,百废待兴。参加校庆的李希凡成为母校亮丽风景,年轻学子围绕着要签字,求合影,挨挨挤挤,热闹非凡。

年,李希凡再参加校庆。大学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校长是毛主席命名“小人物”九年后出生的数学家展涛,李希凡受学子追捧却像二十年前校庆“风景依旧”。我说:“校长像粉丝陪吃饭,大师兄得给研究生开‘小灶’!”

我家客厅挤下十几名学子,跟我家“家长”研究当代文学的,跟我研究古代文学的,研究生手捧笔记本认真记录,听大红学家、文艺批评大家授课。不管研究明清文学还是研究当代文艺思潮,对莘莘学子来说,都是“极其难忘的一课”。

多少年来,李希凡给母校办事,成常态;给校友帮忙,是应该;帮了忙再自掏腰包请吃饭,成常事,因为“我工资比你们高”。

上世纪80年代末,牟世金老师找我,希望介绍入中国作协。我说:学生岂敢介绍老师?恰好张光年(光未然)同志来济,经我商请,答应推荐。入中国作协需要两位会员推荐,我又给李希凡写信,很快得复:“牟师弟虽久闻其名,读过其文,却并不相识……已签意见转送光年同志。”

不仅支持母校校友,还千方百计帮助学界朋友,是李希凡在红学界、学术界得仁厚长者之称的原因。北京的红学家给他庆九十大寿,李希凡成“固定风景”,朋友们排着队,分别跟他合影。不管什么学术观点、什么来头,高也好,低也罢,亲也好,疏也罢,多少人受李希凡无私帮助!组织推荐文章,组织推荐书稿,写序写评……今年重阳节红学界朋友又照此办理。李希凡发现有位该到未到,就打“村长今天怎么没到?你文笔好,对曹雪芹资料熟,多写写。”曹雪芹纪念馆馆长李明新,被冯其庸、李希凡谐称“黄叶村村长”。

红学是显学,权威们却经常观点不同,有时甚至水火不容。有次接见外宾,W先生一见Z先生进门,拔脚就走,“早知他来,我就不来!”Z先生自认受不平待遇,拿拐杖猛捣书房地板,楼下是名分在其上的F先生书房……红学界简直比《红楼梦》本身还热闹!而不管什么观点的老先生,领导红楼梦研究所的“李院长”都真诚尊重,排忧纾难。

10月29日凌晨,李希凡对女儿说起妻子,叹息:“走了六年啦!”说罢,安然入睡,几分钟后,呼吸骤停,飘然而去,跟爱妻天上再续仙缘。

哲人其萎,栋梁其摧;钧天广乐,戛然而止。

李希凡长逝,在红学、文艺批评领域留下的空白,无人可填补。

方方面面铺天盖地的追思,写出真情,道尽人生。

两位前文化部长这样写:

贺敬之:“痛悼有大作为的‘小人物’、举红色旗帜的红学家、杰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大家李希凡同志。” 

王蒙:“沉痛悼念李希凡同志去世,他的为人为友为文,永志不忘。”

在我心目中,不管活着,还是离去,李希凡都是才学如山、胸怀似海、谈笑风生、宽厚祥和、可敬可爱的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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