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子的三种诗歌

禾子的三种诗歌

孙昌建

禾子和季淼慧是同一个人还是最近知道的。今年年初在杭州日报的一个笔会上,当人介绍禾子时我以为杭州又冒出了一个新诗人,但如果你说他是季淼慧,那我知道他行走江湖也有些年头了,基本是个孤独的行者,不知其来路和门派,也不知他喜好些什么。而季淼慧这个名字给我的感觉又有点老派,这在我读到他前些年出版的散文集《窥月斋笔记》时又得到了印证,因为书名,因为台湾版的繁体字。

我问他为什么要用笔名,他说笔名能让人自由一些,写作时可以更大胆一些。

我问他散文和诗歌喜欢哪个更多一些,他回答说是诗歌,不过又补充说最近还在练短篇小说。

我问他喜欢谁的诗,他说昌耀、张枣和潘维,后来又说出了一个北岛。

这些对话都是在QQ上完成,这大概可以表明我和他之间的一种类似网友的关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颇有些虚拟,颇有些真实,我想当下的诗歌大概也是这种情状吧。

然而当我面对他这本十年诗选时,我是努力想寻找一条阅读的路径,这也正如青藏之于昌耀、镜子和梅花之于张枣,江南之于潘维,抑或是“今天”之于北岛。

我们当然谈到了临安和杭州,谈到了诗歌和散文,这不是去钩沉什么往事,因为对于一个诗人来说,一旦开始写作回忆录,或者说一旦开始进行叙述性的表达,那我以为他的诗歌生涯已经结束了。这跟一个诗人同时在写作小说和散文是两回事情,跟诗歌中的叙事表达也是两回事情。

而禾子的诗歌我以为才刚刚开始,这跟创作的年限没有关系,从这本十年诗选中,我读到了禾子的三种诗歌。

第一种诗歌是《节气季列》,这是一组令人羡慕嫉妒恨的作品。我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也曾经想尝试这个题材,但最后还是没有去敢碰,因为我发现自己对“节气”没有什么新的发现,而且我的语言过于直白,节奏又过快。我以为这一类的诗,从形态上说应该是散步式的,就像是骑着一匹马在巡游,但我处理起来往往会一脚油门轰到底的,所以慢不仅仅是心态和观念,也是技术层面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如果解决不好,那“节气”这个命题就只会涉及到一点皮毛,因为这是一个属于农业时代的命题,在孟浩然这个唐朝诗人那里都已经得到了经典的表达。禾子写作这一类诗时,他试图用现代派的手法去化解和重构中国古典的诗意,这一点跟张枣和潘维倒是有点相似的,只是张枣的要更为西化一些。请看——

灰烬已经消失,雨水如此漫长雨水是时间的清道夫敲打南方的一面大鼓

它们急不可待地落下

——《雨水》

被雨水封堵的门,突然打开你准备好奔跑了吗

那么多磨尖的爪子,锋利的欲望它们走过大地,不留痕迹

——《惊蛰》

一想起漫长的往事

雨水就落满后坞

比如我在村口想象远方

扎羊角辫的母亲走过田野

祖母从山的背面,走来遥远的青春

在被雨水浸泡的时间

每一张叶子都是复活的乡党

——《清明》

在这里我喜欢他的雨水,这是诗人自己酝酿并降落的雨水。同时我也通过“一想起”就读到了张枣,通过“乡党”读到了潘维,这都是他们的经典表述和关键词,但我为什么没有引用这些诗的全部,这可能就是我的挑剔,但再怎么挑剔,面对为一首《大暑》我只能全诗引用了——

躲进壳里的不仅是乌龟我们陷入了一场休眠做井底之蛙是幸福的能够坦陈自己也是幸福的夏天在窗外走得过于舒缓我们急于出门,一群劳碌的鸟这个时候,身为鸟是痛苦的不如归隐山林不如一只青蛙知足常乐事实上,我们是一群蝉附在城市的枝头,声音嘶哑

读到这里,我想起了一句诗,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大概是艾青的吧,但问题是我们现在并不歌唱,我们并不因为歌唱或啼鸣而嘶哑。正如“城市用无数的压缩机示威/它们低喊着,用力提供清凉的氧”,这等于告诉我们城市的病患无处不在,即使躲进节气里你也无处可逃。

这是禾子的第一种诗,完全是中国古典诗意的再创造,但他的手法却是西式的,甚至他用了不少来自西方的意象,如《小寒》中的“卖火柴的小女孩”,这不是说不可以,只是感觉如果能够更彻底一些,如果能更果敢一些,是不是会有另一种效果呢?因为诗歌除了丰满之外,还应该更为简单和纯净。在这一方面,禾子对长短和节奏的把握是令人佩服的,因为这样的诗,要写上三五首或许可以,但要写上二十四首,又难免有强写之嫌,但你不强写又怎么挑战自己?这就是一个二律背反。而在他的《霜降》中,他有效地解决了“节气”和“时代”及“社会”的关系,这种关系实际就是大和小、宏观和微观的关系,桂花和结晶是细微的,大地和时光是宏大的——

桂花早早地落了结晶的总是冰冷的东西但我一直没有遇见此刻,我在一条看似温暖的河里帮人淘金浸在河里的躯干,听不见时光的鸣叫我只看见青春的羊越走越远

霜降了,大地象父亲一样沉默我们四处寻找柴禾

我把禾子这第一种诗称为是“无中生有”。

禾子的第二种诗是以《读词笔记》为代表。和第一种相似的是,他早早地把底牌亮了出来,他明确的告诉你,意象来自古典诗词,尤其是宋词,来自李煜和辛弃疾们,但和第一种诗所不同的是,第一种的节气只有两个字,即节气的名称,其他的积木只有在你自己的森林中去寻找,凭着经验和想像去寻找;而读词笔记,则要在原有的诗意中去寻找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即到处都是字词的鲜花,但属于你的到底是哪一个呢?所以我称他的诗是“有中生有”。

在这一组诗中,我最喜欢的还是打头的《李煜·虞美人》——

春天是一场盛大的反讽我更觉得冷了像浸入巨大的冰窖我只能反刍往事一个帝王的往事无人能懂就像从王位上跌落的痛无人能懂平民是一群善于遗忘的蚂蚁他们的眼中,皇宫依旧在他们的目光之外我背负旷世的痛卸不下皇帝的沉重盔甲我只能用诗词取暖并且,成为一生的韵脚

读这样的诗,那就是一个字——“痛”!尤其是“平民是一群善于遗忘的蚂蚁”这一句。蚂蚁的意象在其他诗中也出现过,但在此处,真是没有比蚂蚁更能准确地形容平民了。

同样一再出现的词还有“城市”,这当然是一个模棱两可的词,这个词的反复出现,肯定跟禾子生活经历和境遇是有关系的,但用在这里不能不说是一个挑战,请看《姜夔·扬州慢》——

谁给这大地披上伪装,在洁白的被子下扬州城是一个巨大的伤疤城市的底牌打开它们的上面,长满无辜的荞麦当火舔过春风的骨头,剩下的是一支无力的号角,以及木讷的二十四桥桥边有湖,一只劫后余生的眼睛把月亮看成了尖刀一丛芍花,灿烂得惊心动魄像几颗病态的血痣

然而这一类诗有隐藏着巨大的危险,即解读的危险,即我所说的有中生有,这第一个“有”就是题目,因为我们知道那已经是一首绝妙的诗词了,你为什么还要去重写,这就极具挑战,甚至就是一条不归路。试想,时隔一千年(大约),物非人也非,惟一不变的是汉语,其中有变数的是大师用的是格律体,我们用的是现代体,又叫自由诗,所以这显然是难度极大的写作,你或许可以把李煜表现好,但你要表现岳飞就难了,你会有几个好句子,但整体就难了,所以我以为无中生有即前无古人,那还好标新立异,但有中生有的第二个“有”,即禾子式的“有”,就难上加难了,因为我们理解的李煜或岳飞,也仍然被是图解的,或者是电视剧化的。所以我说他写的李煜我们感同身受,好像我们前世都是王,都有文人做王的梦想。对于这一类诗的写法,我以为还是可以学习一下台湾的老诗人们,比如痖弦、周梦蝶等。而且这里还涉及技术问题,即原诗词中的意象怎么出现,这个频率到底是怎么样的,这其中的度很难把握。比如“永遇乐”和“满江红”就没处理好,但当我读到《李白将进酒》时感觉又完全不一样了——

君,不要辜负石凳的等待在最高的灯下,用两指拥抱瓷器在花朵的城池中,请亲吻世间的尤物请在隐秘的甬道和池塘里述说欢乐君,不要沉溺于沉默沉默者总是吸引尖锐的铁请做回快乐的歌者告诉天下,君活得如此满足时刻清醒着,是多么的孤独圣贤的汗滴砸疼了他们的脚趾英雄总是在挥霍时光让胸中的河带走旷世的忧伤众生皆是时间的伙计

这里的节奏这里的气场实在不一般。因此我也在想,禾子的前世要么是李煜要么是李白。由此想到“有中生有”的第二个“有”,是不是可以更大胆一些,先打破偶像的不败之身,或者说叫颠覆一下,这一方面我以为昌耀是值得借鉴的。昌耀能够横空出世,就在于他完全不按照常规的套路出牌,很多人打青藏牌打高原牌,但他最后出的是形而上的牌,经由诗歌进入宗教,至少在向神祗靠近。

禾子的第三种诗可以称为“有中生无”。这集中体现在他的《三衢道上》《西行散章》和《沿着长江行走》等组诗上,这一行吟类的诗是中国诗人千百年来的必备功课,今天的诗人也概莫能外。这一类诗难的是“无”,比如我也因采风游玩什么的写过三衢道上这一类的诗,但我显然不如禾子写得好,为什么,因为他在那块土地上生活过,而且是那种底层的生活。《三衢道上,温几壶月光下酒》开篇很大,气场也足,这是前两类诗中少有的,这里已经有长诗的气象了,当然并不是大就好,我反倒喜欢其中这样的诗句——

月光清冷,无法温暖市井小民

黄梁之梦,只在又一个黎明

用柑橘和炊饼,收进几个碎银

禾子这一类的诗明显有别于第一类的无中生有和第二类的有中生有。他要从羊肠古道出发,偏不走大道,偏喜欢剑走偏锋,尤其是不少诗的开头几句,常有惊人之语。这其实也是他的有意为之,那就是对多种风格的探索,这个他在聊天中也已提及,这是我特别喜欢的,因为我自己也想多作这样的尝试。

然而这样的尝试和探索是十分险要的,有的时候走在荆棘之路上倒能游刃有余,一到大路上反而不知所措了,所以我以为他的短诗比长诗好,他的开头比结尾也要好,好在他的长诗并不多见。而从写作的角度上说,短诗和小品有点相似,它最大的妙处就是藏拙,因为诗一旦过了三十行,毛病就出来了,越是年轻越是气力足,这个病也越是发得厉害,对此我就不展评述了。因为如果深入开去的话,这不是长和短的问题,而是有着一个是否对语言敏感和自觉的问题,这关乎天赋,也关乎训练。

这一部诗集中吸引我的还有《衢州三怪》《江山夜宴》等有点世俗生活气息的诗,这一类诗的难度,不亚于你用一首诗去写高考的作文题。怎么说呢,因为那本来是小说和散文的专利,或者说是摄影和段子的领地,但是你诗歌要强行进入,没有过硬的本领是不行的,所以我很好奇他的“一只鸭子游弋在神话里,成为狐狸精们的宠物”,还有《江山夜宴》中的——

一到江山,胃就开始颤栗,

一半是饥饿,一半是对酒的历史阴影。

拿起酒杯就放不下,因为

面对的是一群放不下的人。

由此来看禾子第三种的诗应该叫有中生无,这无并不是所谓的升华,我指的是人人心中有,诗中却是无,但把禾子把她写出来了,这是他的厉害之处。事实上这一类的诗,很容易成为诗人的滑铁卢,因为我们心中太“有”了,“有”得没有一点距离感了,比如同样是写父亲,我只记得吕德安的一首父亲,其他的印象都不深了。这就带来这样一个致命的问题,诗歌到底写什么?我们是为什么而写?最后才落实到我们该怎么写。

无中生有,有中生有,有中生无,这就是禾子的三种诗歌,或者说是他诗歌的三种形态。我希望读到第四种,即最高境界的,那就是无中生无。这需要老禅入定吗?不,还是要有更大的勇气和更多的拿来主义。然而常识又告诉我们,诗歌和自然生态或许是一样的道理,跟禾子家乡的山核桃也是一样的,这里固然有靠天吃饭的原因,但其中的栽培修剪等实在是一门技术活,这就是我为什么开头说禾子的诗歌才刚刚开始。而可以肯定的是,禾子的下一个十年,或许能自成一种风景了。

年6月23日

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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