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民诗选
诗人王德民四扇屏（组诗）
春
兰花到处都有，开得好看的
都在花鸟鱼市场里
最香的，在宣纸上
春天到处都有，最动人的春天
在谁的心头
兰花到处都有
偏偏我住的地方
称作兰州
夏
夏花数不胜数，不知是
因为心虚还是虚心
选择了不想开花的翠竹
夏天暑了又暑，节气铆在一起
干劲儿十足
看看那个不服输的样子
偏偏有人倔犟地说
这叫风骨
秋
画框的一边是东篱，另一边
就当是南山吧
不对仗没关系，釆菊，不一定在田园里
但是一定在秋天里，望月思乡
心愿谁来许
月华如菊
偏偏是这个季节的月亮
限定了归期
冬
如果没有梅花，在枝头
同雪花交淡
冬天一定觉得孤单
白发披落，遮盖了红颜
纵然洇成素宣，下一笔也是春天
都知道人间四个季节
偏偏梅花热烈的性子
生成了五瓣
时光照亮了水
河流两侧，此岸和彼岸
一边让你踟蹰
另一边，让你望见
而时光忽略了距离
照亮了所有的水面
让河水叫醒了泥沙和杨柳
和枝叶一起漫延
雨燕趁机穿过春天的瞬间
召唤，亦或呢喃。再被目光击中
化作一条弧线
老王站在水边，想起古人
也曰了一句逝者如斯
还抽了根烟
我知道阿信兄仍在甘南
多年以前，我们在一座纸上的城邦，
偶然相遇。
他是那个流浪归来短暂栖息的少年，
坚定地告诉我，他只仰望鸟群一一
因为这些人类的梦想，是它们日常的生活。
他还告诉我说：阳光砸在地上，如同暴雨。
现在，我看见一尊红衣老僧，
独自坐在冥想的庙宇。
我看见羚羊在大雪中归隐。我知道他
一直停留在一个叫黑措的地方。
神山在侧，化为灯火。在思想和湿地的边沿
一豆摇曳。
而我久不写诗，也写不出小说。
我们居然这么多年，再没有什么联系??
冬雪落在不同的地方
一直觉得
雪落在城市里
是一种多余的事物
即使换个角度
也最多是
骨感城市的貂皮
雪落在村庄和田野
却是在，为轮回的生命
准备乳汁
珍珠与沙粒
两者之间，我选择本我
那个注定卑微的角色
在边缘，在众多
在众多的边缘
在边缘的众多
在江湖或者在岸
被浊流拍打或者被污泥撩拨
在跌宕里擦肩
在时光中路过
而被囚禁和捕捉，因饲养
变得肥硕，圆滑和光泽
再被钻透，串起或者镶嵌
再或者
碾成柔软的粉
被它人珍贵
在别人脸上闪烁
到底，又为了什么
我宁愿留在江湖
或者，在岸边
与你，相濡以沫
从比云朵更高地方向下望去
这样的天气
我曾在飞机上向下方望去
想象一只鹰，困于钢铁的囚笼
云朵，一座座飘浮的岛屿
没有根基，也找不到水面
直接能够看到海底的陆地
居然如此丰沃，如此贫瘠
星罗棋布的，是某种巢穴
还有山峦、冰川、浑浊的河流
无数的植物，无尽的沙砾
最多的是一种叫做人类的生物
游弋和生息
天生困顿于这一团透明的水
云上的鹰，才能够看到这深远的一切
我们却只能看见云朵，除非鹰
迎着雷雨，像一道闪电穿越缝隙
就像地上的花朵，并不知道云上的消息
知道，那里是阳光和雨水的来处
未曾想过，本来就在水里
驻村诗记：渭水源头的一个普通村庄
我驻留的村子，叫做峪岭
峪是峪岭的峪，岭是峪岭的岭
所在的乡镇，名叫路园
路是道路的路，园是家园的园
峪岭，两个同样偏旁部首的方块汉字
和峰巅崾岘崎屹峥嵘等等一起
像是一块块黄土夯实的土坯
构成了渭河源头厚朴的地理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
是荒野和山峦撞响了足迹
所以归根结底
道路是脚掌的前行和疼痛
家园则是栖息之地
是道路的所向和宿命
这些意象从土地上生长岀来
像是一株树木，朴实无华，根系深藏
枝叶和果实，可以证明她的品性
缘于自然的恩宠
我们和各种植物和药材一起
有了姓名
这里始终盛产党参黄芪柴胡当归
我已停留半夏，而且有个网名：
王不留行，功效是清热、止痛
大禹导渭，找到河流的源头
自此，一个村庄，生息繁衍，五谷丰登
大地为床，安卧于人世的风雨
享受鱼水之欢的爱情
被生命感动，被时光证明
村庄栽种在大地之上
村庄栽种在大地之上
就有了田畴、炊烟和喜鹊的翅膀
就有了四季、晨昏，和风雨的交响
有了家禽和忠犬
有了老牛反刍朴素的回声
有了羊羔跪乳慈祥的恩养
有了金黄的麦穗和谷仓
有了快乐的粮食和信仰
有了亲情血脉和神明
有了道路和方向
有了桃李花开和爱情结果
有了愚公移山的好儿女
行走在这个茂密的人世上
村庄生长在大地之上
就有了树木的根系、枝叶，有了云端谣唱
也有了方块汉字的名称，叫做家乡
村里的匠人
一个村子里，总会有几个匠人
就像一幅山水，必须有几道沟坎
就像一个有故事的人
一定有几段不平常的过往
老杨用一瓶四星金徽，和堂兄换来
一块狰狞的树桩。一个多月以后
有一只凤凰，落在了小院
茶台边的梧桐树上
承建新农村的包工头想用几千块买走
老杨说，不给一万，你想都别想
尕娃小崔，不会养花不会种地
一手大写意的牡丹，把一院子土坯房
耀得通亮。他还会画钟魁捉鬼
怒目圆睁，面色如铁
替他守着门楣，虬髯喷张
据说他的手笔，已经挂在乡长亲戚家的墙上
老刘的媳妇，剪刀飞舞一纸窗花
能把玻璃上的冰雪融化
喜鹊和燕子，能把春天唤来
也把外出打工的老刘唤了回来
还带着一把含金子的瓦刀
把自家的房子，全都换成了钢柱铁梁
还有老徐家的洋竽粉条儿
就是比别家的有嚼劲
杨家老三养的蜜蜂，又多了几个蜂王
采了小崔尕娃的写意，酿出了牡丹花香
离开了村子，没有几个人认识他们
但是在村里，下沟上坎随你打听
依靠独一无二的手艺
这些匠人们，走在路上，腰都比别人挺
我刚刚驻村，没有几个人认识我
每天入户走访，宣传政策掌握村情
因为我也想做个匠人
让我的乡亲，都知道王队的大名
乡下的月亮
乡下的月亮，和城市不同
无遮无拦
只要抬头就能看见
就像这里的人一样，朴实自然。
乡下的月亮，在晴朗的夜里
凝成尘世的霜
汗水留下的盐
让夜幕下的土地，泛碱
乡下的月亮，悬挂在
大西北高纬度的视野
经常和太阳见面
像一株向日葵和半块月饼
一个热烈，一个安静
用不同的方言交谈
却将两个词根
一起照亮一一
日，月，就是时间
冬日小景
河流亲近，天空旷远
正月里的一个瞬间，树梢后面
有积雪的山巅，皱纹漫延
像一个白发老汉，冻红的脸
冰封的河，水泥桥的一端
堤坝逶迤走远，腰身曲线
是一个少女舞蹈，迎迓春天
洋芋开花
麦芒的少女脱掉青涩
脸上红霞潋滟，翻过了黄土坡
油菜花依然灿黄
不理会桃花开杏花落
洋芋蛋在土地的乐池里熙攘
为春天筹划一次秘密的聚会
准备了盛大的开场
幕布幻彩，先是翠绿遮盖了土黄
接着淡紫色的星辰一片一片点亮
属于她们的花朵，瞬间
赛过了牡丹的霓裳
立秋笺
风，信马由缰，时光透亮
风是大地的呼吸
告诉我，此刻，正在通往秋天的路上
风声透亮，告诉我
蒲公英的种子，在春天离家
从此音讯杳茫
少年的葵花
头发在夏天里疯长
如一盏炬火，举向太阳
麦子散掉金色的翅羽，颗粒归仓
而小草本着平常的心思
收藏了翠绿的衣裳，等待秋霜
流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没有方向
雨意绝决或者缠绵，放弃了过往
只有树木，举目参天，根系深藏
而叶子告别了果实
随风雨飘摇，又和雪花一起停泊
实际上是带着骨血
返回故乡
人啊，呱呱坠地抽穗拔节腰身茁壮
像树木一样，开枝散叶
再站成新的一行
这尘世啊，寒来暑往
此刻，正在通往秋天的路上
而时光透亮
季节被风声吹皱，再被雨幕铺展
谁能拒绝那些宿命的因缘和烟火
谁能执笔
在这张艳俗的彩笺上
写一篇秋水文章
凌晨
黑夜的画框渐渐隐去，星光的斑点
如同溅落的水彩
水彩的山峦、树木、草地和草尖上露珠
映射离别的缠绵
我藏在暗影里，等待被阳光的朱砂蘸红
成为落款
生肖
在这个世上
我必须热爱跋涉和奔跑
站立着睡觉
热爱缰绳和鞭挞
热爱负重
以此获得青草和爱情
我温顺的眼睛看见了宿命
在这个世上
我现在是一匹老马
没办法，这是我的属相
行走的石头
坚硬的冬季，凝固的心脏
冰冷的骨头抱成一团
沙砾凉薄无浯，肢解成霜
而汩汩的血液
仍然，悄悄鸣响
我始终相信
有春天的水流
在不远处潜藏
所以，我要行走
我要寻找温暖的方向
敦煌断章
1.
天有多高？鸟儿用振翅起飞的姿势回答；
路有多远？旅人用背起行囊的姿势回答；
好吧，那么，到哪里去？
谁？用沉默和转身的姿势回答。
2.
抵达这样一个地方
无论是哪里来的
和尚还是道士
逃亡或者羁旅
终老于此或者短暂生息
终究是月牙悬天
流沙坠地
应该到哪里去
觉悟
就是
有一些启示
莫高于此
在等你
3．
香音神，我这样称呼
与你相约
正好同乘一渡
而且
我们都知道相逢不易
我们都知道最终的去处
而且
这不是对誓言的应许
如来
请于此行
为我须臾驻足
4．
戈壁穿行，象一只走散的蚂蚁
向西，还是向西
周遭似乎静止
骆驼刺、红柳丛
包括风向的气息
忽然忘了目的地
——这是一种颇有意思的感觉
绵延了几百公里
5．
本来没有亭台，本来也没有名称
只有饥渴的战马，弯月般的弓
还有，我们凭栏眺望
看见距离一千年的风景
月华如水，沙粒萦绕
回响一万声佛号
照亮一册羊皮卷的经
6．
除了在唐诗里
我已经找不到阳关的踪影
影视城的汉瓦
反射出现代的表情
小雪覆盖了时光和硝烟
战马不再嘶鸣
行脚的僧人留下了背影
诗人饮尽酒中的水火
写下一座敦煌的城
无法停顿的片段
一个老妪牵着孙子穿越红灯，
玻璃幕墙淌着倒影，
两辆车想心事，看见对方的眼睛，
这只是一幅日常的街景。
一辆三轮儿的轨迹，像一只鸟儿在疾风中转向，
擦肩而过，曲线完美，安然无恙。
而我险些追尾，
搁浅在车流中，如坠梦乡。
一次对话提出了哲学。
人行道上，遭遇激情，相濡以沫：
乙：你TM找死啊？
甲:SB,你真知道自己为啥活着？！
一路上天气挺好，又有结婚的车队，
在马路上行进着爱情，
医院里同时行进着死亡和降生
时间从不休息，无法停顿，只有并行。
一天下午，开车到兰州新区，
在人工湖的对面，闲座，品茗。
不远处，失地的农民正在种花植树，
有那么一会儿，我希望自己是个园丁。
致“生活在树上”的男孩
现在是廿一世纪，高考仍然可以称之为嚆矢。
号令在此：一只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感谢你这个想要爬到树上生活的男孩。
你肯定不是男爵。按正常的标准判断，
和我卅五年前一样，是十八岁。
那些年，我也曾想着爬到文科的树上看看，
最终在家长复杂的期待里，成了一名理工男。
感谢！你让我这个年过天命的老汉，
一下子增加了几个词汇量，让我这颗老心，
出现了一次小小的振翮，有点儿翩翩。
感谢这支响箭，
用汉字珍贵的尾羽，推着现代合金的箭头，
带着充满哲学意味的约战书，
呼啸着射中我的青光眼，
还逼着我找到了落满灰尘的词典。
为什么不感谢卡尔维诺和海德格尔
因为他们写的东西，我看过的有限，
而且翻译过来的东西，我觉得不太保险。
孩子，据说汉字数万，
常用的也就是几千。这就够用啦！
所以，你用了那么多生僻字，
现在得了高分，让“我手写我口”的人怎么办？
你有本事写出他的方言？
况且上了大学，
校长会告诉你“鸿浩”之志怎么树，
“寸寸河山寸寸金，瓠离分裂力谁任？”
怎么念。
再说我们可以冲着病人喊“加油”！
谁需要你用片假名来书写我们的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所以，感谢归感谢，老汉还得把你劝劝，
文章可以写，树还是不要爬了，
要泯然众人，不要抛头露脸一一
因为别人会担心，后面的少女或者少年，
同意你的意见，模仿你的颟顸。
他们会一起深情地告诉你这个小年轻：
“这样炫技，真的很危险！！！！！”
再啰嗦几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是知也。希望你用到的词汇，有自知之明，
希望你提到的观点，真的是自己所见。
千万不要归功于辅导班。因为
大家都觉得语文是母语，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人人会说，个个敢写，
哪有那么多晦涩、艰难？
你不知道，今天，著名的文学期刊，
发行量也就堪堪过万，还大都进了图书馆。
而猎奇、玄幻和心灵鸡汤，瞬间十万点赞。
君不见，那些大部头的学问，
用脑汁译出的文字，也早就进了
故纸堆、古籍书店和旧书摊。
再说，口头上说才疏学浅容易，真的
承认不行，做为一个男人，真的很难。
以后，我们要多用与时并进的网络语言，
耳熟能详的打油语言，
小学语文教师能够看慬的语言，
分不出文科理科艺术还是哲学的通用的语言。
因为诗人早就在没有互联网的时候，
就写过一一《生活：网》，当下的肯綮，
已经是万物互联。所有人都被现实之网绑架，
难道你还想上天？！
传承好像没什么意义，汉字的语词，早已经过多次化简。
一切都将变成数字。分数当然是数字，
与你无关，与我更无关。
秋波
那时我们年轻，正是最好的
季节。你偶然的回眸
像一片树叶落到我的心湖
我知道，这涟漪
是我自己的，但是
我在你的眼底
看见了青嫩的春水
现在我们老了，日子平静祥和
多少个季节过去了啊
多少片树叶飘落
我们的目光
也不再如那时的清澈
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
你眼角的鱼尾纹，对我来说
就是那汪春水
漾成了膏腴的秋波
用一座桥渡过时光
想象一座桥，萦绕月光
谁走在相会的路上
传说有多长
需要多少双喜鹊的翅膀
一夕和七夕的长短
哪一种刻度丈量
为什么，要两相伫立
在水一方
天河泄地，星辰溅起
天气预报说今夜注定无雨
现在正在过去
今夕又是何夕
我们能否看见彼岸
在时光之河的另一侧
注定是一次泅渡
你和我，宛在水中央
王德民，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以小说为主，曾获《飞天》优秀文学作品奖、《黄土地》优秀文学作品奖。虽然写诗，总觉尚未入境。只是年过天命，仍想保持一份诗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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